夜读之乐

夜读之乐

心意浮躁，最好埋首故纸堆中。于五月之夜，丁香飘絮迷乱春月而略有清风之时，诸位都酣然为梦，我揽被而起，掌起细挑白烛，手夹一根香烟，或经史子集或古谚诗话，含香咀秀，不知东方之既白。

夜读最好取闲书。所谓闲书，唐人张籍诗云：“会到白云长取醉，不能窗下读闲书”；王建又有诗：“竹烟花雨细相和，看着闲书睡更多。”闲之谓，一曰人闲二曰书闲。人闲则心如空山，有闲逛的雅致；书闲则不易为书事所累，轻松俏皮临窗会意，堪为崎岖人世之大乐。近日案头新上几本旧书，一为知堂老人《雨天的书》。雨天，在老家农村是农人最闲之时，足不出户难得小憩。想必知堂老人心情怡然，雨夜铺纸，旧梦新愁，远知近交皆上心头，取一静中理乱的意思，竹笔之下闲言碎语，濡染风月，佳境也。一为《笑府》，只为其多为古文人真面目，览之会心一笑，真趣也。也有外国的，目下只有一本，是我读熟读烂了的拉伯雷的《巨人传》。每次都不例外，由下卷开始再读到上卷，高康大父子的游历引人发笑而深省。文笔虽然稍显得拖沓，情节也略显得冗长，但书虽老朽而思想永恒，每读一次便有新得。

夜读不宜正襟危坐。或斜依大被，或伏卧窗榻，以防“看着闲书睡更多”，不及掩卷而梦入书城；夜读不宜读兵家法家权谋之笺，深夜孤灯，本来心情缱绻，闲适自如的，忽见满纸心机，刀兵剑戎，未免大杀风景。有《围炉夜话》一书，一句一意，但我看并不宜围炉而夜话，因此中世故谋划，机关重重，虽说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皆是学问，但此时心意澄净，决无纤尘的时刻还是不宜读的。什么时间读什么书，什么心境读什么书，选择自有学问，更易入书入情入景。此中之乐，但可意会无力言传也。

古人作文有一说：曰“穷而后工”。此“工”之意，想必指编织玲珑，言语精巧，前言后语自圆更美的意思吧。穷而后工，是有逼迫的味道，只为穷所以工，所书便少了许多出自天然的机趣。夜阑读书，我意只读穷而后未必工的笔记啊，诗话啊，野史啊，笑林之类的闲书。此类闲书，作者本无意工而工之，取其天然雕饰的相貌；会其作者无意泄露而出的本心。此类书，作者似乎并不曾要流传千古，但言所欲言，写所欲写，功利心少而真趣便多。想日里奔波于街前市里之中，周旋于似人非人的尘世之间，赤子之心也难免存垢；而夜窗剪灯，一人相吊，可以卸下油彩不做生旦净末丑，只做自己。此时读书，也只为抚慰自己精神上的褶皱，那么，所取之书便该是最人性最体贴的一类。

夜阑人静，读书要取闲书；读诗则要取宋诗为佳。我偏好于宋诗，宋诗气象不如唐人，但其情之精其景之巧却胜过唐人。年轻时读唐诗，可使精神强健，大长生气；但夜里读点宋诗一样使人善思，可以推己及人，未尝不美也。如“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如“梨花园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人曰婉约有余而无骨节，那要分何时何地何种心境来读。夜阑人静可以忘我之时读之，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夜读之乐，大概在于“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之意；一书一烛一人一笔，或寒雪荧窗或春雨拂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矣。

2004/5/28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