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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铭丨《新唐书·南蛮传》吐蕃“苏论”考

2020-08-26 来源:伴沃教育
杨铭丨《新唐书·南蛮传》吐蕃“苏论”考

摘要:《新唐书·南蛮传》及《册府元龟·外臣部》记载吐蕃官吏中有“苏论”一职,学术界历来无解。今检得拉萨《唐蕃会盟碑》东面碑文有sovi blon pos一词,学者译为“边将”或“边吏”;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赞普传记》有so blon sde lnga一词,可译为“边吏五部”。依此,汉文文献所载的吐蕃“苏论”应为古藏文so blon的音译,为吐蕃守边官吏的专称。

关键词:吐蕃 苏论 边吏 一、记载吐蕃“苏论”的汉文文献

《新唐书·南蛮传》“两爨蛮”记载:唐贞元五年(789),韦皋联合东蛮等“大破吐蕃青海、腊城二节度军于北谷,青海大兵马使乞藏遮遮、腊城兵马使悉多杨朱、节度论东柴、大将论结突梨等皆战死,执笼官四十五人,铠仗一万,牛马称是。进拔于葱栅。乞藏遮遮,尚结赞子也,以尸还。其下曩贡节度苏论百余人行哭,使一人立尸左,一人问之曰:‘疮痛乎?’曰‘然。’即傅药。曰‘食乎?’曰‘然。’即进膳。曰‘衣乎?’曰‘然。’即命裘。又问‘归乎?’曰‘然。’以马载尸而去”。对于这里的“苏论”一词,中外学者至今未有人能解其意,中华书局标点本的校勘者仅在其下划一横线,表示该词应为专门术语,但未释义。

此段史事亦载于《旧唐书·吐蕃传》,曰:“(贞元)五年十月,剑南节度使韦皋遣将王有道等与东蛮两林苴那时、勿邓梦冲等帅兵于故巂州台登北谷大破吐蕃青海、猎城二节度,杀其大兵马使乞臧遮遮、悉多杨朱,斩首二千余级,其投崖谷赴水死者不可胜数,生擒笼官四十五人,收获器械一万余事、马牛羊一万余头匹。遮遮者,吐蕃骁勇者也,或云尚结赞之子,频为边患。自其死也,官军所攻城栅,无不降下。蕃众日却,数年间,尽复巂州之境。”又,《册府元龟》卷987《外臣部·征讨六》、《资治通鉴》卷233贞元五年十月条所载与此略同,而无“曩贡节度苏论”一句。前后比较,可以看出《新唐书》、《旧唐书》、《册府元龟》、《资治通鉴》等所载贞元年间韦

皋等破吐蕃青海、腊城二节度军,杀青海大兵马使乞藏遮遮、腊城兵马使悉多杨朱等史实基本相同,唯《新唐书》多出“其下曩贡节度苏论百余人行哭”云云一段文字。那么,《新唐书》所载是否有其本呢?这就需要找出其他文献的类似记载来印证。

查《太平广记》卷480引《咸通录》,有大致相同的一段记载:“唐贞元中,王师大破吐蕃于青海。临阵,杀吐蕃大兵马使乞藏遮遮及诸酋,或云,是尚结赞男女(意为尚结赞子嗣)。吐蕃乃收尸归营,有百余人,行哭随尸,威仪绝异。使一人立尸旁代语,使一人问:‘疮痛乎?’代语者曰:‘痛!’即膏药涂之。又问曰:‘食乎?’代者曰:‘食。’即为具食。又问曰:‘衣乎?’代者曰:‘衣。’即命裘衣之。又问:‘归乎?’代者曰:‘归。’即具舆马,载尸而去。译语者传也,若此异礼,必其国之贵臣也。”引此,知此战后确有“百余人”为战死的乞藏遮遮举行“行哭随尸”的仪式,且此段故事为吐蕃人“译语者”所诉,而被《咸通录》的编者视为“异礼”,应不是虚言。

可见《新唐书》所载“其下曩贡节度苏论百余人行哭”并非虚构,而是有所本的,其主要内容可能就出自《咸通录》记载的“译语者”所传的真人真事。而且,据当今学者研究,这种“行哭随尸”、以人代答的仪式属于吐蕃原有宗教苯教仪轨的范畴。

又,笔者翻检《册府元龟》卷976《外臣部·褒异》条下,亦见“苏论”一词。其载:梁太祖乾化元年(911)十一月丙午,以“吐蕃嗢末首领杜论没悉伽、杜论心并左领军卫将军,同正。嗢末苏论乞禄论右领军卫将军,同正”云云。此“苏论”为嗢末首领乞禄论的原有头衔,后梁所封为“右领军卫将军,同正”。

“嗢末”是唐代后期河陇地区出现的一个与吐蕃关系密切的部落,它与当时的吐谷浑、党项并称为“三部落”,之后建立以其为主的凉州政权(948-998),割据河西走廊东端达半个世纪之久。此外,《通鉴》卷250唐懿宗咸通三年(862)十一月条记载:嗢末起义后势力很大,“吐蕃微弱者反依附之”,是知嗢末中有一部分成员原本就是吐蕃人。

由此可见,“苏论”是一种职官名称,见于唐代吐蕃及其与之关系紧密的“嗢末”部落。以上述文献所载事件的年代先后顺序来看,“苏论”一词应源于吐蕃,后为嗢末所沿用。

二、吐蕃“苏论”的含义

那么“苏论”究竟是吐蕃的何种官吏呢?仅从其字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还需要从上文提到的吐蕃节度的分布与职守说起。据记载,曩贡节度为吐蕃南道诸节度之一,见于文献记载的还有腊城、故洪、松州等节度。吐蕃“腊城节度”、“曩贡节度”已经见上引;《新唐书·南蛮传》“南诏”载吐蕃“西贡节度监军野多输煎者,赞普乞立赞养子”;《旧唐书·王涯传》载“故松州城,是吐蕃旧置节度之所”;《册府元龟》卷987《外臣部·征讨六》载“大历十一年正月崔宁上言大破吐蕃故洪等四节度”;《新唐书·吐蕃传》称论莽热没笼乞悉蓖于贞元十八年左右曾“兼松州五道节度兵马都统、群牧大使”。据此,是知中唐时期吐蕃在其东北方向的唐蕃边界南段设有曩贡、腊城、故洪、松州、西贡五个节度。上述吐蕃诸节度所在的位置,松州节度的驻地即今四川松潘。曩贡节度应得名于曩贡川。“曩贡”又作“曩恭”,《蛮书》卷1《云南界内途程第一》载:巂州柳强镇“城下有路向曩恭地”,柳强镇今冕宁县。《新唐书·南蛮传》“南诏”载:约贞元十五年前后,吐蕃引众五万自“曩贡川”分二军攻云南,一军自“诺济城”攻巂州。巂州即今四川西昌市,诺济城在巂州西北,又名“普安城”。据此可知,曩贡节度的驻地在今四川西昌西北方。

吐蕃西贡节度、腊城节度的驻地,亦可据文献考订其大致方位。前引《新唐书·南蛮传》“两爨蛮”记载贞元五年战事中,有韦皋“遣将刘朝彩出铜山道,吴鸣鹤出清溪关道,邓英俊出定蕃栅道,进逼台登城。吐蕃退壁西贡川,据高为营”等语,是知“西贡川”距离台登城(今四川西昌以北)不远,据“吐蕃退壁西贡川,据高为营”一句看,西贡川应在台登城以西。又同传记贞元十六年,“吐蕃大臣以岁在辰,兵宜出,谋袭南诏,阅众治道,将以十月围巂州,军屯昆明凡八万皆命一岁粮。赞普以舅攘鄀罗为都统,遣尚乞力、欺徐滥铄屯西贡川”。其后吐蕃分两军攻唐,一支“自诺济城攻巂州”的很可能就

是驻屯于西贡川的尚乞力等,据此亦可考订“西贡川”在台登城以西。

腊城又作“猎城”,《读史方舆纪要》卷64《陕西》“西宁镇”载:“腊城,在青海西南。唐至德后,吐蕃所置,有腊城节度使,屯戍于此。贞元中,韦皋帅蜀,遣将王有道帅精卒,与东蛮自故巂州台登北谷,进击吐蕃,破其青海、腊城二节度而还。盖深入掩击也。”但顾祖禹此说恐略有偏差,从唐军“与东蛮自故巂州台登北谷,进击吐蕃,破其青海、腊城二节度而还”的进军路线来看,笔者认为腊城应在青海东南。

至于吐蕃“故洪”节度所在,《新唐书·吐蕃传》载:“天宝十载,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俘大酋以献。是时,吐蕃与蛮阁罗凤联兵攻泸南,剑南节度使杨国忠方以奸罔上,自言:‘破蛮众六万于云南,拔故洪州等三城,献俘口’。”前引《册府元龟》卷987《外臣部·征讨六》记大历十一年(776)正月崔宁上言大破吐蕃“故洪等四节度”,而新、旧唐书《吐蕃传》记载略同,新书作“崔宁破虏故洪节度”,旧书作“崔宁大破吐蕃故洪等四节度”云云。引此,知“故洪”原为南诏之地,后为吐蕃所夺,地望大约是在今四川西南与云南西北交界一带。

综上所举,可知吐蕃南道诸节度大致分布在唐剑南道以西的唐蕃交界地带,即今四川西部及云南西北部。

唐代汉文文献中记载的吐蕃“节度”或“节度使”,是其在进攻和统治河陇地区的过程中,为了统一指挥进入该地的各部落的行动、对被征服民族进行管理而设置的军政合一的官职,其名称与功能接近唐代的节度使制度。上引吐蕃曩贡节度有“苏论百余人”,而《册府元龟》卷981《外臣部·盟誓》记载唐蕃长庆会盟(821-822)后,吐蕃宰相尚绮心儿于河州“集东(方)节度使将帅凡百余人,看本国所署盟文,于台上高声晓读”。这里说的吐蕃东方节度使也有将帅百余人,与“曩贡节度苏论百余人”相当,据此“苏论”应是吐蕃节度使属官的一种代称。

三、吐蕃“苏论”的古藏文对应词

下面来检索一下唐代藏文文献,看其中是否有从读音到释义均相当于“苏论”的词汇。

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赞普传记》(P.T.1287)记载,大约在赞普赤都松时代(676-704):/dor po la stsogs pa / / rgyal po dang bchas su vbangsu bkug nas / / so blon sde lnga yang btsugs so .“道尔保等地王子与庶民均已收抚,归为编氓。并建五道节度大使(so blon)。”很明显,王尧先生等译so blon为“节度大使”是意译,如果音译,so blon显然就是“苏论”。唐蕃“长庆会盟”后立于今拉萨的《唐蕃会盟碑》,就有古藏文so对译为汉字“苏”的证据,其右(北)面碑文第32行所载“大蕃诸寮寀登坛者名位”之第四名为:

mngan pon khab so vo chog gi bla vbal blon klu bzang myes rma

岸 奔 榼 苏户 属劫罗 末 论 矩立藏 名 摩 不难看出,其中的so正好对应的是“苏”字。周季文著《敦煌吐蕃汉藏对音字汇》指出:在敦煌吐蕃汉藏対音字汇中,so的古音正是读作so,安多音读作sho,拉萨话仍读作so,汉今音作su,对译汉字作“苏”,其声韵呼等调为“心模合一平”,拟音:su(苏)。可见,古藏文的so在唐代对汉文的“苏”,完全成立。

而so blon中的blon ,唐代译言为“论”,基本词义为“臣”,《新唐书·吐蕃传》载:“其官有大相曰论茝,副相曰论茝扈莽,各一人,亦号大论、小论”,可见“论”即对译古藏文词汇blon或blon po。

总合以上,so blon合译即为“苏论”。

前文说汉文文献中的“苏论”是吐蕃节度使属官的一种代称,那么,古藏文词汇so blon的含义是否与之相符呢?

按古藏文so一词的本义为“土地”、“疆界”,又衍生出“守望”、“侦察”等含义,如so ba为“探哨”,so po为“侦察者”、“看守边界者”,故so blon一词基本含义即为“守望官”或“边臣”。法国学者巴考等在上世纪40年代曾将so blon一词译为“边吏”(officers des frontiers)。上世纪80年代国内出版的《藏汉大辞典》将so blon一词译为“侦察官”,释义为“侦察和监视内外敌人的官吏。西藏古代官职名”。

又,《唐蕃会盟碑》东面藏文碑文第29行有sovi blon pos一词,含义亦与so blon同,其中-vi为属格助词,sovi意为“边疆的”或“守边的”,blon pos即blon po,仍译为“论”。王尧译sovi blon pos一词为“边将”,李方桂释为“守边官员”或“边吏”(the offieers of the border guards),明显均属于意译,音译均应作“苏论”。上世纪90年代中期,陈小强博士也翻译过so blon一词,作“边防大臣”。由此可见,古藏文词汇so blon与汉文文献中的吐蕃“苏论”含义相同,为吐蕃守边官吏即吐蕃节度官吏的专称。

白居易于公元8-9世纪之交作宰相时撰有《与吐蕃宰相尚绮心儿等书》,内称:“彼有要事,即令使来;此有要事,亦令使往。若封境之上,小小事意,但令边头节度,两处计会商量;则劳费之间,彼此省便。”这里说的“边头节度”,包括了唐、蕃双方的守边官吏,在吐蕃一方就相当于“苏论”,即古藏文的so blon。

根据以上讨论,笔者试重译《赞普传记》这一段古藏文为:“众遗弃地小王与庶民均已收抚,归为编氓,并置边吏五部(so blon sde lnga)。”这一对译,正与汉文文献记载的吐蕃在唐朝的剑南道以西设置了包括“曩贡节度”在内的诸节度的史实相符,“边吏五部”(so blon sde lnga),就是汉文文献记载的曩贡、腊城、故洪、松州、西贡五节度。

四、吐蕃苏论、通颊与节度使

日本学者山口瑞凤早就注意到so blon sde lnga“边吏五部”与mthong khyab khri stelnga“通颊五万户”的区别,他认为两者虽然都是设置于被吐蕃征服地区(dor po)的建制,但它们的方位不同,分别位于吐蕃东北方向的南面与西面。山口瑞凤虽然没有发现《新唐书·南蛮传》的“苏论”一词可与敦煌古藏文的so blon勘同,但他关于so blon是唐蕃边界南段的戍边官吏的观点,与笔者关于“苏论”即吐蕃南道五节度的论点暗合。

有关“通颊”的记载同样见于《赞普传记》,其曰:赤松德赞时(755-797),“韦·赞热咄陆等,引军攻姑臧以上各部,连克八城,守城官员均收归编氓,国威远震,陇山山脉以上各部,均入于掌握矣!

设置通颊五万户(mthong khyab khri sde lnga),新置一管辖区域宽广之安抚大使。”据已有的研究,这里的吐蕃“通颊五万户”,分置于河西的凉州(今武威)、甘州(今张掖)、瓜州(今安西)、沙州(今敦煌)、鄯善(今新疆若羌)等地;“通颊”的民族成分随具体地区的参加者而定,有吐蕃人、汉人、粟特人、回鹘人等。从职能上看,“通颊”(mthong khyab)是一种役职部落的名称,它起源于吐蕃本土,其人员主要用于巡逻、守卫等。公元8世纪后半叶,吐蕃攻占唐朝河、陇等地,随之把这种部落建制援引入被征服的民众中,在河西各地编创了五个通颊万户,而其基本的戍边职能未变。

此外,匈牙利藏学家乌瑞曾著文指出:吐蕃在7-9世纪统治河陇、西域等地的一级军政机构,就是藏文文书中所谓的khrom,即敦煌汉文写本中的吐蕃“节度使”。据笔者的研究,吐蕃统治河陇期间曾派大臣出镇河州等地,统摄东线军政要务,称为“东境节度大使”、“东军相令公”等,其下辖吐蕃东境五道节度即河陇五节度使,即:青海节度使、鄯州节度使、河州节度使、凉州节度使和瓜州节度使。在古藏文文献中,有关河陇五节度使的名称中均含有khrom这个词。

与东境节度大使或称东道都元帅有关,吐蕃在贞元年间,还设有一个“南道元帅”以统辖唐蕃边界南段事务,其人全名为“论莽热没笼乞悉蓖”。他先是在贞元九年,以“南道元帅”之职率军驰援维州,后又在贞元十八年,以“内大相兼东境五道节度兵马都群牧大使”或“兼松州五道节度兵马都统、群牧大使”的称号,率“灵、朔之寇引众南下”试图再解维州之围,结果为唐军所败。此论莽热一人身兼数职,既统领东境五道节度又兼松州五道节度,乍看殊不可解。其实,如《册府元龟》所记,吐蕃自松赞干布以后,“吞并诸蕃,地方千里,每十节度置一上相统之”,

此段文字正可用来说明以上诸书互歧的情况。据以上研究,吐蕃有松州、腊城、故洪、曩贡、西贡五节度之设,论莽热先是出任“南道元帅”,后又以内大相(上相)资格“兼东境五道节度兵马都群牧大使”暨“松州五节度兵马都统、群牧大使”,正符合“十节度置一上相”之说。

五、余论

最后还略需说明的是,唐末五代的嗢末首领沿用吐蕃边吏“苏论”一词,与嗢末部落中本来就有不少吐蕃人,以及嗢末的活动范围曾经到了剑南西川一带有关。

《新唐书·南蛮传》“南诏”记载:唐乾符元年(874),高骈“结吐蕃尚延心、嗢末鲁耨月等为间,筑戎州马湖、沐源川、大渡河三城,列屯拒险,料壮卒为平夷军,南诏气夺”。根据这条史料来分析,有可能原属吐蕃南道五节度中的一部分官吏,后来由于吐蕃王朝的崩溃而加入到嗢末中去了,及至唐末五代时尚在嗢末中充任首领,以致被梁太祖封为“右领军卫将军同正”。

(本文原刊载《民族研究》2011年第5期。为方便阅读,已省去所有注释;如需引用,请以原刊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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