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6年的镜头里，我看到云宋一家人的笑容整齐而疲惫。我有点恍惚，觉得对这从小就熟稔于心的一家人忽然就陌生起来，好像他们早已悄悄地变了，在我不知不觉、后知后觉间变了，变成镜头对焦前那一瞬间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像，变成墙上那张薄薄小小的相纸。
跟老郑在一块后，我特知足。有时我看看老郑，就觉得挺心安的，感觉房间气流的流动都慢了。盘子里的气味、地毯上毛茸茸脏兮兮的感觉直往心里钻，空气里的粒子颗颗饱满得像发了酵的面包，散发出一种结实的柠檬黄的气息。日头就这么从窗户楞的一角挂着，像是会永远静止不动，窗外的招牌可以几十年不变，不打烊不倒闭，空调里不吹热风也不吹冷风，可总也有风，我也就可以不说话。我甚至都忘了云唐他们一家，应该说，我和老郑俩人都有点忘了。直到有天云媛跟我打电话，说她家出事了。
我感觉自己一下像被打回原形一样，浑身一激灵。
有句话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云姨做了云唐他爸半辈子的小白鼠，到最后还是免不了来医院这一遭，这一来就摊上了大事，股骨头坏死，得做手术。可云姨胆小，死活不做，非要回家。云宋马上临盆，挺着大肚子跟云姨在医院吵，吵来吵去，就吵出个胎位不正，良栋又赶紧让万红叫云唐过来。可云唐又在和万红耍性子，死活不接电话。云媛来了也白来，只好打电话给我，让我找云唐。
我气急攻心，挨个地打给他的狐朋狗友，终于有一个松口的，我说帮我转句话，云唐他要是还有点良心，赶紧去医院看看他妈。
我到医院的时候，云唐还先我一步到，早就和云宋、云姨吵成一锅粥了。我讪讪地站一边，云媛悄悄拉我出来，饿不饿？咱俩去买点吃的。
我随即跟她出来。
从背面看，云媛还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身段细致窈窕，还有一种自成风情的气韵。但正面一看，岁月还是留下了痕迹的，只是因为这痕迹，反倒让她的美有了一点家常的味道。我有点情不自禁地说，云媛姐，你还是这么好看。
嗨，好看什么呀，我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她这么坦荡，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她的事我后来确实也都听说了。小老板跟人合伙做生意，一直亏损。后来合作人就怀疑他做假账，就派了人去查他的帐，一查就查出两个账本。人家自然气坏了，只是碍着熟人的情面，没走法律程序，就勒令他把烂账填平。小老板一下哪里筹得来这么多钱，云媛不含糊，眼眨都没眨地就把自己名下的车子房子全卖了，给他还债。那小三也识趣，一看小老板大势已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房子，卷了钱就走了。听说小老板一下就老了好几岁，有点被那女的闪着了。经过这么一出，云媛和小老板倒有点患难夫妻的意思了。小老板从此按时回家，让云媛考了会计证，财政大权全部上交给了云媛。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他俩竟逢山开路、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买点饺子吧？云媛问我。
再买点粥，云唐胃不好。我多了句嘴。
云媛噗嗤一下笑了，跟我说，璐璐，咱俩其实不太熟，但我还是想说句话。
你说就是，云媛姐。
你、万红，再加上金金，云唐最爱的是金金，最适合云唐的是万红。
哎呦，瞧我混得这惨劲儿的。
是我不会说话，但是实话就这样。还有句实话，云唐配不上你。
我看看云媛，苦笑了下。
她接着说，你还记得你上大学那会，我借住你宿舍吗？就那时候我拉了双眼皮，眼睛肿得跟被人揍了似的，不敢回家，就在你宿舍住了两天。
记得啊，那会觉得你可勇敢了，对自己真狠。
那会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只是云唐没这福气。云唐娶万红，我心里多少还有点过不去，没别的，就觉得像我欠你点啥。不过后来我又想，你不嫁云唐，也挺好。
我没接话，不知道怎么接，低了头，又心酸又无力。
等我和云媛买东西回来，大家好像也偃旗息鼓了，就赶紧把吃的分了分。云姨这才注意到我来了，禁不住地跟我絮叨，小璐璐啊，云姨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做手术啊，你看看他们这些个没良心的，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说着说着，浑浊的眼泪就淌下来，一边吃饺子一边拿手绢揩。云唐他爸在旁边一声不吭，一手拿着饺子盒，一手拿着手绢备用。
云宋就看不得云姨这副样子，又想上前吵，被良栋拉住，气得饭也没吃，扭头回了待产室。
云姨还得云唐治，云唐夹抢带炮地说，吃不吃啊？跟璐璐嚷嚷什么呀，刚才不都商量好了吗，这手术没危险，你再把我大姐气出个好歹来，还想不想抱外孙子了？
云姨立刻就没脾气了，抽噎的声音也小了，说，我手术前得照个全家福，我害怕，这以后没机会再没机会了。反正璐璐也在这，就让璐璐照。
照什么照呀，这……云唐还想接着理论，我赶忙拉住云唐，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再说了。我陪着笑，行，咋照都行，只要云姨高兴，我马上回去取相机，再通知二姐夫他们过来。
我取了相机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良栋接了在学校上晚自习的女儿过来，云宋挺着个肚子从待产室又回来；云媛和小老板的闺女还小，早早睡了，小老板正抱着，准备一会叫醒；万红和云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互相不搭腔；云唐爸紧锁着眉头，正在给云姨掖被角。云姨一看我进来，赶忙让云媛过来给她梳头发，云姨也是要好要强了一辈子，什么时候也不愿马虎委屈了自己。病房的光有点泛白，每个人都在努力解冻表情，我调了几次光，才调出满意的色调。“大家听我口令，一——二——三！”我连拍了好几张。
在2016年的镜头里，我看到云宋一家人的笑容整齐而疲惫。我有点恍惚，觉得对这从小就熟稔于心的一家人忽然就陌生起来，好像他们早已悄悄地变了，在我不知不觉、后知后觉间变了，变成镜头对焦前那一瞬间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像，变成墙上那张薄薄小小的相纸。
拍了全家福后，万红扭头就走，话都没跟云姨说一句。云姨赶紧叫云唐去追，云唐动也没动。
云姨骂道，孽种啊，你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货……
我也索性告辞。云唐送我出来，像他爸一样眉头紧锁。我拍拍他肩，都老大不小的了，耍什么孩子脾气啊。
他并不往下接，反倒说，你要走啊？
嗯，得回去，不早了。
别回了，跟我去顶楼坐坐，我心里闷得慌，睡不着。
我看了看他，没说话，紧了紧风衣，跟他上去。我们走楼梯，楼道里一片昏黑，云唐身量细长，长手长脚，三步并成两步地往上走，我听见他身后自己的高跟鞋踩踏地面时空荡的响声。我一直以为我喜欢阳光的人，到今天、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爱的一直是一个这么阴郁的云唐，我爱的就是他的阴郁。我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伤感。
还能陪我上来，我，我挺高兴。云唐点上了烟。
是，就是，不能陪你聊一夜了。我看着他带有阴影的脸。
我知道，不用说了，有人管了，我知道。
我笑，云唐，你保重。
别着急走，我给你看个东西，自己写的，在手机上。他拧熄烟，摸出手机，点出备忘录。
我惊讶，走上前，看了看，一看就看了好几遍。又笑，这回笑中带泪，声音也哽咽下来。
老郑突然打来电话，来接我。我挂了电话，头也没抬，给万红写的吧，受不了你们这个。说完，我摆摆手，径直下楼去。
云唐在黑暗中伸手拉我，璐璐。
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拉住你了。这一段我总想起咱们十六七岁那会。那时候有一天，我已经写好了封信，准备下学后给你。可就在那天最后一节课上，我们班有个女生约我下学后出去。那天我就没跟你一起回家，让你先走。我当时想，我就是和她出去一下，就让你先等一等。只是这一等……可能，我本该在那一天拉住你的，而远不是今天。
我没回头，轻轻地拨掉云唐的手。不能自已地快步走到楼下。当看到医院楼层的灯光时，我才允许自己松弛下来，一屁股坐倒在路上。我看到自己的手和膝盖都在抖，感觉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肌肉僵硬酸疼，眼泪张皇地爬了满脸。
爱，并不容易…
你曾是我多少回忆
露天的广场
露天的看台
要多少风雨 才能把牵挂洗涤
幸运的是你还不曾忘记我，愿
福气常伴随着你呀，我的小甜蜜……
这些字的笔画和顺序像刻在我心里一样，我哭着背了一遍又一遍。对面音像店灯光昏暗，情歌伤感，门口有个牌子用了荧光棒圈出个大大的“love”。我觉得像是专程来讽刺我的。爱，真的好不容易，我大概是等了十几年才等来云唐的一句，“爱你”。只是，我再不是文字里的露露，而是现实生活里二十七岁的、马上不再年轻的璐璐。我想告诉什么人，我想拉住这路上经过的所有的陌生人，拉住他们的胳膊，大声告诉他们，云唐说爱我，他说爱我，我爱的人终于说了爱我……
可是我知道，现实中我没有勇气跟云唐对质一句，也没有勇气拉住路人，我有的只是不断退后不断妥协的自己，可是连这个自己，今天怕也要分崩离析，以灰尘粒子，以光速。云唐，我最终不能了解你，正如你不了解我。我最终认识了你，也正如你认识了我。
我分明看到了一分为二的自己，那个爱云唐的我迅速地就暗淡下去，像云唐手里拧熄的烟一样，像他突然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一样。而那个接受老郑的我逐渐血肉丰满起来，能大声笑，也敢于哭泣，无比坚定而自信地走向他，就像在那天车水马龙的大道上他走向我一般。
再见，云唐。再见，优雅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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