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上中天的时候,丁典史才扶着脚步踉跄的老爷回到县衙。
丁典史把嘴里嘟嘟囔囔酒话不断的老爷,放在明间的太师椅上,道了声“告罪”,就脚步轻快地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吴妈已经进来了,右手端一碗莲子桂花醒酒汤,左手拿一个热气腾腾的毛巾把。吴妈先把醒酒汤放在条案上,然后一边用毛巾给老爷擦起手脸,一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把老爷的衣服拿过来。
吴妈的话,让一旁愣怔的我如梦初醒,赶忙回到东跨间,将老爷平时居家穿的府绸便衣拿了出来。衣服是拿出来了,但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捧着衣服傻傻地站着。
擦完手脸,老爷有了几分清醒,吴妈却打掉老爷乱舞的手,说:“呀!消停点吧,看看喝成什么样了,喝酒咋就恁实诚啊,看人家老丁一点事也没有,你就不能和人家学学?”说着转回头看了我一眼:“哎!看什么看啊?还不赶快过来,帮忙把衣服给换上。”
脱了老爷会客时穿的大衣服,换上雪白的府绸便服时,朦胧的灯影中,我好像看见老爷的手,在吴妈丰腴的腰肢上闪了一下,吴妈似乎也似有似无地“嘤咛”了一声。我眉头皱了皱,索性放了手,让吴妈一个人给老爷换衣服,赌气地背转了身,站到了旁边的灯影里。
“来,喝了这个碗莲子桂花汤,解酒的。”吴妈柔声柔气的,连声老爷也不叫。
我气恼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就往东跨间走。
“芸娘,芸娘,不要走嘛,来,来啊,给我唱个秦香莲吧,我爱听。”老爷举着胳膊往前伸了伸,好像是想把我拉回来。
“芸娘——”吴妈的声音低而柔,却不容置疑。
我一脚里一脚外地跨在东跨间的门槛上,迟疑了片刻,还是收回了门里的脚。
我站在明间的四根立柱中间,正迟疑着不知该唱不该唱,却听吴妈说,老爷,悠着点吧,自己的身子骨自己好生当紧,我回西跨院了。老爷赶忙说:“吴妈啊,着什么急呀,今天过节呢吗,一起高兴高兴嘛。”可是,吴妈却默不作声地走了。
吴妈走了,老爷怅然若失地说,芸娘,唱吧,就唱那个、那个秦香莲吧,你们晋剧叫个什么……哦,对,《明公断》,俺们豫剧就是那个、那个《铡美案》,就唱那“韩琪杀庙”那一段。说着说着,老爷竟然自己唱起来了,“紧追慢赶人不见,莫非插翅飞上天。路边现有一庙院,想必她藏在庙里边。一足踢开门两扇……”唱着唱着,老爷就站起来比比划划的,好像还真有几分功底。
“芸娘,来啊,来啊!”
我只好接着老爷唱了起来:“好汉爷你把俺母子可怜,俺举家三口来讨饭,身边并无银两。好汉爷爷,你你你,饶命吧!”
我并非强人,哪个要你的银两?
你不要银两,为何害俺母子一死?
我来问你,你是何人?
秦香莲。
啊!果然是你,看刀。
军爷啊,俺母子与你有仇?
无仇。
有恨?
无恨。
既然无仇无恨,又不是强人行劫,民妇人身犯何罪,要污你三尺宝刀。
这个,你有何罪,我乃不知,我是奉了驸马之命。
哦,这么说你,你是奉了驸马所差。
正是。
你是何人?
校尉韩琦。
……
说来也怪了,我二人,一晋剧一豫剧,竟然也一榫一卯,对得是严丝合缝。
这时,中天的月亮正圆正亮,光华如练,把泡桐婆娑的影子印在了二堂的窗棂上。
“芸娘啊,天色已晚,你我二人歇息了吧!”酒已差不多醒了的老爷,突然来这么一句字正腔圆的豫剧念白。
……
—9—
今晚是一年里月亮最圆的夜晚。
夜深了,月白风清,万籁阒寂。南街开羊杂割馆的老白家看门的阿黄寂寞难耐,兴许是想起了甜水巷谢寡妇家的阿花了吧,就昂起头对着满天的清晖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片刻,西南方向的甜水巷传来阿花婉婉转转的回应。
子夜时分,古城街街巷巷里回荡着孔驼背的打更声“邦——邦——邦——”,夤夜里,声音越过城墙,越过乌水河,传得很远很远……
如练的月光水银一样,透过雕花窗棂泄在了东跨间的大炕上。
老爷眼里似乎冒了火,急吼吼将我脱得只剩下了亵衣,又窸窸窣窣地把自己脱得只剩了中衣,我又是恐惧又是娇羞地闭上了眼睛……等了半天,却不见老爷有下一步动作,只听见一声重重的叹息:“唉——”。
我睁开眼睛,只见月光里,老爷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一脸颓然。
“老爷……”
“芸娘啊,对不住你了,可是我也苦啊!”老爷的声音竟有点哽咽了。
我无言以对。
屋里静极了,只有月光哗哗的流动声音。
过了片刻,老爷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幽幽地开了口,芸娘啊,你有所不知,现在这七品芝麻官难当啊!我虽说是这乌水县的正堂,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你知道那老智当了多年的县丞,去年上一任知县老爷调走,原指望着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上下打点了一番,眼看事情就要成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上峰把我调来了。他总认为我鸠占鹊巢,对我怀恨在心。就说这次抚台大人借钱的事,他借着和城里城外八大家族七扯八扯的关系,想从中作梗坏了我的事,好把我挤兑走,幸亏老丁……唉!那老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主,油滑的很那……
那是今年春天,卧佛山天宁寺里那两株千年牡丹开得正艳的时候,老爷正准备上山到寺里赏赏花,顺带着和空性方丈谈谈禅论论佛,老爷也是精研佛经多年的人。却不巧,刚备好了车马正要出发时,省城抚台大人的一纸公文到了。
那天,在县衙大门外,老爷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县丞智云龙挥舞着一个牛皮纸袋,从大门里撵了出来,边跑边粗声大气地喊着:“老张,老张,等等,先别急着走,有要紧公务。”五大三粗、满脸虬髯的智云龙,仗着自己在本地的势力,从来不把老爷放在眼里,人前背后从来不叫老爷,总是老张长老张短,典史丁嘉玉有时管老爷叫老张,也是有样学样。
老爷接过开了封的公文袋,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公文袋开封那可是一县正堂的权限,什么时候轮到你县丞了?看着公文,老爷的眉头越锁越紧,智云龙在一旁一脸的莫测高深。
“智老爷,你看这事怎么办?”老爷看完公文,回头对智云龙说。
“老张,你是一县之主,你说怎么办,下官一定照办。”说完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又说“哦,对了,咱们库里没多少银子了,可是抚台大人要得很急啊,让十天之内务必将二十万两银子解到省城。老张,你可得尽快拿主意啊!”
“智老爷,这天宁寺今天我也不去了,烦劳你大驾把县里几家富商召集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拿个办法,这本来也是县里大家的事嘛。”为了完成上面摊派的解款,让县里的富商们凑钱,也是常有的事。
“老张,还是你出面吧,我一个小小的县丞,哪里就有了那么大的面子。”说完,智云龙转过身自顾自的就走了。
“你——”,老爷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张口结舌地楞住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