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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涛:视频时代的文字教育何去何从?

2024-12-25 来源:伴沃教育

【李政涛专栏】

视频时代的文字教育何去何从?

原创作者|李政涛(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所所长,“生命·实践”教育学研究院院长,从事教育基本理论、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

视频时代真的到来了。手机上经常跳出的时间提醒,不仅提醒我每天在手机上的使用时间,还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读书时间越来越少了,时间都去哪儿了?到各种短视频那里去了

更糟糕的是,当我努力从各种视频中抽拔出来,转而投入原先熟悉的书籍的怀抱,突然发现,感觉到了对文字世界的不适应,甚至有了些许不耐烦……与此同时,近期“提笔忘字”的现象愈加频繁,在遭遇各种窘境之时,不由暗自苦笑:我对文字的掌控能力,已经从“书写能力”降格为“识读能力”和“打字能力”

这种切己的生活体验,折射了时代的大变革。表面上,都是手机和电脑“惹的祸”,但仔细想来,根子上,是时代变迁带来的阅读变迁:从阅读内容、阅读方式到阅读能力的根本性变化,它体现的是人类生活方式的变化,——从文字时代的文字生活到视频时代的视频生活,无论是人类的个体生命,还是群体生命,都从“文字时间”,切换到了“视频时间”

我相信,这种基于视频的“切己”、“属己”的生活体验和生命烙印,同样“切他”“属他”,尤其属于“新生代”。在高铁上,在候机厅里,我多次目睹了大致相同的景象:幼童哭泣不止,母亲顺手把手机塞给他,播放动漫视频,幼童瞬间安静下来,从这个时候起,“视频娃”诞生了,我们基本可以预料,此后他的人生,将与手机、与视频“不离不弃”。视频时代的“视频娃”,将越来越多,随处可见……

与之相应,是“文字娃”的消失,以及“文字”世界的远离:文字正从人类生活的中心,逐渐漂移至边缘。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鲜明对比:一头是视频的喧嚣盛宴,另一头是文字的沉寂冷炙。如同我这样的“嗜书如命”的书生,都开始疏离文字,沉浸于视频而难以自拔,何况那些从小就浸泡在视频世界的汪洋大海,本无“文字情结”的新人类和新新人类

作为人类文明传统精华之代表的文字及其教育,何去何从?不能满足于对文字课堂的追忆和挽留,而是要在重建或重构性的实践中去改变。为此,有四件事情至关重要。

传承和持守

文字的发明和创造,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浸润了往昔先人的体温,成为往昔人类文明之火中最耀眼的火花。以“惜字如命”为代表的对文字的中国式敬畏,既是中华文明传统的一部分,更是人类文明传统不可或缺的组成。要让文字的光辉永存,而不是逐渐暗淡,乃至熄灭,代际传承式的文字教育至关重要。

作为文学史家的陈平原,曾经多次提及《阅读史》中的一幅摄于1940年伦敦大轰炸期间的照片:坍塌的图书馆,靠墙的书架并没有倒下,瓦砾堆中,三个男子还在怡然自得地阅读。 如同他所言,“阅读”已经成为必要的日常生活,成为生命存在的标志。

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和标志,与教育有关,是三个男子所受的“阅读教育”所致,在此,我们不得不同时礼赞和感佩他们所经历的阅读教育。然而,彼时的阅读教育,其对象和内容是“文字阅读”。

如今,倘若类似的场景还会出现,将不再是一排排书架,而是一部部手机、一台台电脑,在轰炸之后,地震或台风过后,年轻一代依然能够顽强、执拗,而且悠然自得地在手机和电脑上刷抖音,刷各种短视频……

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智能时代,为什么依然要坚守文字教育?根本原因,在于文字具有独特、不可替代的育人价值。就汉字而言,已有的大量研究表明,在汉字的造字、用字、构词与意义演变中,蕴含特有的认知理念和思维方式,揭示出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其核心是思维基因和思维密码:

汉字内含的形象思维、逻辑思维,以及包括关联思维、双向思维、互动思维在内的整体思维,是汉字思维的特质,也是中国式思维的范例。

佐藤学曾经解读过汉字繁体中的“学”的交往内涵,交往意蕴,意味着大人千方百计地向儿童的双手伸出双手,大人想尽办法支持学生在交往中成长。

从思维方式的角度看,汉字的这一交往内涵表明,要以双向思维、互动思维来看待成人与儿童,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交往关系,而不是割裂思维、二元对立思维与非此即彼思维。在这个意义上,汉字学习,就是思维学习。

除了思维价值之外,汉字学习及其书写,还可能带来静心与专心、耐心与耐力、坚持与坚韧等,这都是育人、成人不可或缺的优良心态和品质等等。

警惕和警醒

多年前,有人曾经深描过图像时代诞生并孕育的“图像人”的精神肖像:图像人有着明显的“图像依赖症”,习惯于图像化故事化的叙事方式,只有图像才能焕发他们的活力,但思维浅薄,对深刻性的思想兴趣淡漠,当然,他们也不以思想深刻作为追求目标,那样会让他们觉得活得“太累”了;

他们对文字阅读的兴趣减弱,尤其是对抽象的文字惟恐避之不及,他们只习惯于文字与图画式的结合,对文字和文字之美的敏感减弱;他们缺少足够的兴趣,更没有足够的耐心阅读那些经典著作,包括文学经典;

即使就他们最擅长的图像而言,他们的审美感知层次也往往处于低层次的粗浅状态,只会阅读和理解卡通书、电视、流行报纸、时尚杂志上的图像,对古典绘画和现代派绘画既难以欣赏,也没有多少兴趣。

这样的图像人总是追求实用为目标,追求通俗易懂、易记忆的图像,他们的消费需求是快餐式的图像消费,图像的乐趣取代了文字的乐趣、思维的乐趣,因此,他们本能地排斥艺术、科学和形而上学的思考。长此以往,造成他们的精神味蕾的迟钝化、单一化和粗浅化。

显然,对这些“图像人”而言,是“图像”而不是“文字”重组或建构了他的生存方式,包括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乃至世界观和人生观。图像世界和图像化本身因此成为他们赖以生存与发展的基本环境。

我完全相信,倘若将“图像人”转换为“视频人”,如上肖像同样适用。视频化的生存环境成为“视频娃”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视频依赖症”,视频乐趣替代和湮没了文字乐趣。

或许这类负面性的描述有些极端化,但身为教育者的我们,不能不为之警惕。大量自我的生活体验,已经一次次提醒自己,人到中年之我,也在一步步滑向自己曾经为之批评和担忧的图像化、视频化的生存状态。

在对视频的兴趣愈加浓厚的同时,对文字的兴趣已有断崖式下跌的迹象,除此之外,更令我担忧的是,对文字阅读越来越没有耐心,越来越失去了专注力,跳跃性乱读,拼缝式走读,间歇性走神,日渐常态化。

如此,一连串的挑战性问题接踵而至:

对文字的敬畏和热爱,如何能在视频时代留存,进而发扬光大?视频时代,如何坚守文字教育,发展文字教育,继续强化文字书写与阅读之于育人、成人的意义?基础教育阶段的文字书写和文字阅读习惯,如何能够保持终生?如何让习惯了视频阅读的儿童,还能走入文字世界?

挖掘和转化

对视频化生活方式的警醒,以及如上问题的提出,并不意味着对视频价值的忽略和否定,同时需要避免对视频的“意见”变成了另一种“成见”,如同之前对“游戏”的成见一样,将其先天性、必然性地视为影响儿童成长的洪水猛兽,从而挡在学校的大门之外。

以教育的尺度来看,视频既是一种新的学习载体、学习内容和学习方式,也是一种新的育人方式,它和文字一样,都具有审美趣味的培养、精神探索的意义,以及健康人格的养成等多重价值,此外,还有其特有的育人价值。

在体育世界里,如穆里尼奥这样的足球教练,常常在比赛前给队友播放过往的视频,以此激励球员的斗志,在艺术世界里,各种兼容历史性、思想性和审美性的视频,给予观看者美的浸润与熏陶。

在教育世界里,很早以前,脱胎于“教育电影”的“电影课”,成为很多学校的特色课程,这些课程在情感、态度、价值观和文化传承等方面,充分挖掘和转化了电影视频的丰富育人价值。

更为重要的是,在视频的浸染和浸润中长大的视频娃,自带数智时代的数字素养,对各种新信息、新知识和新技能,有自身独特的敏感度和学习力,具有视频世界独特的感知方式与学习方式,是值得“文字娃”努力向“视频娃”学习的特殊品质。

连接与创造

在视频时代,对视频教育、对视频育人价值及视频育人方式的凸显,根本目的,在于处理视频与文字,视频教育与文字教育的关系,二者之间不是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交互生成、交融共生的关系。其中最重要的是建立“连接”:在视频教育与文字教育之间建立起有效的连接,进而在连接中创造新的育人方式:视频-文字式的育人方式。

首先,需要接纳。在智能时代的大背景之下,视频时代的降临,已经无法阻挡,如同当年的孙中山所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既然如此,理想的心态,不是视而不见或者拒之门外,而是乘势而为,借势而上,敞开大门,接受它、拥抱它,把它纳入到阅读世界和教育世界之中,作为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把文字与视频的关系,从我与它、我与你,变成我们。

其次,需要打破。如同前述所言,要打破各种对视频的成见,例如,将视频与文字、读书和看视频对立起来,文字书是用来“读”的,视频则是用来“看”的,阅读是阅读,观看是观看。

实际上,人类无论是对于书籍,还是阅读的定义,始终处在视角或眼光的流动或流变之中。如同陈平原所言,以旧眼看新书,新书皆旧,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甚至还可以说:以新眼看书籍,一切皆新。这里的“旧眼”,是文字之眼,新眼,则是视频之眼。

若以视频之新眼看阅读,智能时代通过改变阅读的对象、内容和方式,改变了原有“读书”的定义:

书籍不再是纸质书,也可以是电子书,阅读的对象与内容,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视频,这不仅是阅读生活,更是生活方式的转变:从基于文字阅读转换为基于视频阅读的生活方式,因而在整体上、根本上颠覆了源自于农业时代、工业时代的阅读体系,人类阅读史将从此为之改写和重写。

又如,习惯性的预设文字先天具有文化的品味和光环,自带“营养”,而“视频”则被归于娱乐、游戏、休闲一类。然而,文字并不先天带有文化或教育的“营养”,也有没有多少“营养”的文字,同样,“视频”也可以自带营养,自带光环,自带文化的品味和教育的意蕴,既有神来之“笔”,也有神来之“频”。

对成见的打破,在根子上是对非此即彼、二元对立式思维方式和思维惯性的打破,不再是要么文字,要么视频,导致视频来了,文字走了,视频热了,文字冷了,或者,文字强了,视频弱了,文字回来了,视频消失了……而是在文字与视频的联为一体、取长补短中走向交互生成。由此带来旧眼与新眼的交汇,人类从此将有两只眼睛看书籍和看阅读:左眼是文字,右眼是视频。

再次,需要连接。即在视频与文字,视频教育与文字教育,视频育人和文字育人之间建立起创造性的连接。建立连接的载体和抓手。

一是课堂,不是从文字的课堂转向视频的课堂,而是转向文字、视频交融共生、交相辉映的课堂,成为一种复调式的课堂:每节课都在奏响一曲视频与文字的交响乐;

二是阅读,将视频阅读和文字阅读有机结合,通过在阅读中挖掘和转化视频与文字各自的育人价值,最终实现两种育人价值创造性的融通整合,让视频的育人养分和文字的育人养分融合为同一杯“果汁”:视频中有文字的养分,文字则有视频的养分,它们共同滋养学生的生命成长与全面发展,让学生的趣味更广泛、感情更丰富,感觉更细腻,视野更开阔,思维更敏锐……

三是评价,什么样的课堂和阅读更有质量?更有育人价值和成人价值?需要兼容文字之眼和视频之眼来审视、衡量与评价。在确立评价对象和评价单位时,依然需要避免非此即彼的割裂式、孤立式评价:要么评价视频阅读,要么评价文字阅读,而是转向文字与视频的交互生成的质量,即以文字-视频的双向建构关系作为评价对象。

无论什么样的载体和抓手,都需要通过扎实、持续和深入的实践研究、实证研究和实验研究,没有实践,就没有依据,没有实证,就没有凭据,没有实验,就没有根据,——尤其是基于视频阅读与文字阅读交汇的实验研究,可能是未来课堂实验、阅读实验,甚至是教育实验研究具有典型时代性的核心内容。

不论做何种事情,都意味着人类阅读方向的演变、阅读风景的转换。在《书斋趣味》中,叶灵凤曾经描绘了令人神往的一幕:“在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帘,封了炉火,在沉静的灯光下,靠在椅上翻着白天买来的新书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着新的伴侣。”如此属于书生的良辰美景,迁移到视频阅读似乎同样适用,只不过靠在椅上翻着“网上搜集而来的新视频”。

然而,我更希望看到的场景则是:在深夜,在炉火旁,在灯光下,一边沉迷于跳跃的视频,一边细品着沉静的文字,这样的阅读生活,何其动人,多么美好……如果将这样的场景转换到课堂上,同样适用,让新时代的新人们,一旦进入课堂,就深深沉浸在文字与视频的穿梭、切换与交融之中,这样的课堂生活,同样动人,同样美好,同样值得期待……

作者简介:李政涛,中国教育学会教育基本理论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中国教育学会中青年教育理论工作者分会副理事长,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主任,华东师范大学“生命·实践”教育学研究院院长,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所所长。

来源|本文由新校长传媒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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